四季.故人.路
亲爱的爷爷:
展信佳!
我最近啊,常做一个梦,梦到自己回到那晋北小城,拉起您的手,泪眼婆娑地,望向那条变了又似乎没变的路。
厚实的黄土,是北方人踏实与坚忍的象征。即使崎岖狭窄,也耐着性子一步步踏过,路愈发坚实,人也愈发真实。这条路,您走了一辈子,也陪着我走了十多年——十多年风雨无阻地接送,以及……临别时说不出口的挽留。那路上的春秋与冬夏,我不能忘,您,也不能忘呀!
春天的时候,塞北的雪还未完全消融,路的两旁是一眼望不尽的田野。您用长满老茧却温暖的手牵着我,踏在还未彻底苏醒的土路上,讲起“走西口”的故事。您说许多人都是这时出发的,趁着初春,天气正好,满怀希望地踏上这条路,只是想不到,那也是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。您当时已是两鬓微白,唱起山歌来却高亢嘹亮:“哥哥你走西口,小妹妹我实在难留……”我也奶声奶气地学着,路上遇见老乡,老乡也会打趣道:“小丫头,你唱的可还差得远哩!您有时也像小孩子一样调皮,我站在原地等,您哪,就小跑进田野里不知在找什么,不一会,抓着一大把初生的小白花兴冲冲地小跑回来,接花的是我,笑脸映着山花烂漫,您可要比我开心得多。后来啊,您唱不动亲切的山歌,也看不清雪地里那些顽强的小白花了。无妨,丫头我来唱,来摘花逗您开心!
在这片黄土地上,倾盆大雨是夏日的常客。放学铃声一响,我便急匆匆踩着水扑进您的怀抱,伏在您的背上,打着伞,您啊,踩着布鞋,一深一浅地踏进那条泥泞的路。一大一小两个身影,在小小的伞下摇摇晃晃,雨滴便狠狠砸在身上,砸出一片片浅浅的红痕。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您脸上的皱纹流下,黝黑的皮肤和苍老的脸像极力了沟壑纵横的黄土地,那深深的皱纹,是我人生中走过最安稳,最幸福,也最哀伤的路。
金黄的季节,卖黄糕的小贩们将小路堵得水泄不通。我看着热气腾腾的黄糕不肯走,馋得直流口水,一向节俭的您毫不犹豫地买下,笑眯眯地看我一口口吞下,自己却从未尝过那象征着丰收的甜腻美味。
在故乡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季,格外地冷。您总是格外宠我,不止在大雨倾盆的夏日里坚持背我回家,在北风呼啸的冬日里依然如故。每每背我回家,我冷得哆嗦,您却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,那双走过山路的脚,冻的通红。过去多年,骄阳下甜甜的冰棍早已在记忆里模糊,只有您受冻皲裂的脚,无法磨灭。
初春刚至,转学手续就将我送离了黄土上的故乡。最后一次,我们并肩走在您背我看过星辰日月的老路上,您默不清雪地里那些顽强的小白花了。无妨,丫头我来唱,来摘花逗您开心默拎着沉重的行李,没有牵我的手。临别时,您红着眼圈,声音颤抖地对我说:“囡囡,去了外头要好好学习,什么时候想回来了,爷爷都在这条路上,等着你!”车子启动了,我突然感觉自己再也见不到您了,我不顾大人劝阻打开窗户把头探出去,不停向您挥手,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雪,您放声唱起那首《走西口》,早已沙哑的嗓子,奋力地吼出不再动听的歌声,歌里,我听到了从未在您身上察觉到的悲凉。我透过车窗看着您的身影逐渐变小,终于意识到是因为您,我才能在每个冬日,忘却寒冷。
离开不久后,平日身体健朗的您却一病不起,和雪一样消逝在了那个冬季,医生说,你走之前一直喊着:囡囡,囡囡……..可我觉着您没走,您舍不得丢下囡囡。就算是离了家,您也一定是踏着那条老路,去汾水娘娘哪里做了神仙,保我平安喜乐。
爷爷,您无法收到这封信,但您一定知道囡囡想着您,念着您。老路在囡囡心里存着,老路上的身影也没有淡去。这路还有这影是用爱描摹的山水画,不忘路,不忘爱。
您的孙女
四季更迭中的一日